第六百零二章 血戰相州（六）

　　“程將軍，東城墻根有動靜！”壹名士兵向程千裏緊急報告。
　　程千裏正陶醉在擊潰巢車的勝利喜悅中，忽然聽到這句話，他吃了壹驚，便向東城下奔去。
　　東城墻根下已經圍了壹圈人，這裏有二十口大缸整齊地埋在地上，這是地聽，用來監聽地下的動靜，十幾名士兵正趴在缸上仔細聆聽動靜。
　　“將軍來了！”
　　眾人紛紛閃開，程千裏大步上前，問道：“有什麽動靜嗎？”
　　“稟報將軍，剛才我們聽見地下有挖土敲擊聲，這會兒又沒了。”
　　“讓我來！”
　　程千裏趴了下來，耳朵貼在大缸上閉目聆聽，忽然，他聽見了‘咚！咚！’敲擊聲，他眼睛壹亮，旁邊的軍士也喊了起來，“又來了！他們又開始了。”
　　壹名有經驗的士兵迅速做出判斷，從敲擊聲來看，對方離他們最多只有三十步了，三十步，也就是對方已經在護城河下了。
　　程千裏明白了，安祿山壹定要用地道攻城，不過他對防禦這種地道攻城卻沒有什麽好的經驗，壹時沈思不語，東城主將劉慶雲上前獻計道：“將軍，地道攻城的話，軍隊壹般都先集中在最前面，然後壹湧而出，才會有突襲的殺傷力，所以對付地道攻城最好的辦法是斷其後路，然後用毒煙熏。”
　　“好！”
　　程千裏點點頭，“這個任務就交給妳了，做好了，我有重賞！”
　　“將軍放心，我壹定辦好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此時戰場上已經安靜下來，安祿山大軍撤到了三裏之外，這就給唐軍創造了機會，劉慶雲親自率領壹百余人坐籠車下了城墻，他們並不參與收集箭矢，而是越過護城河貓腰，向戰場上奔跑，戰場上到處是倒塌的巢車，粘滿血肉的巨石，支離破碎的雲梯，還有滿地屍首。
　　他們大約跑出百步後便停止下來，開始用壹種特制的金屬聽筒趴在地上尋找地道。
　　“找到了！”
　　壹名士兵低聲喊道，其余士兵紛紛聚攏，他們用聽筒細聽，果然聽見了地下有輕微的奔跑腳步聲，他們順著這條腳步聲慢慢向前爬，壹直爬出五百步外，腳步聲終於消失了，也就是說，地下所有參與突襲的士兵都奔跑到城下去了，他們的後路無人。
　　“動手！”
　　劉慶雲壹聲令下，百余名士兵壹齊動手，用盜墓的鐵鏟向下挖掘，片刻，便挖出了兩個深坑，‘轟！’的壹聲，泥土塌陷，他們面前出現了壹個黑黝黝的洞穴，距離地面約壹丈，洞穴高寬都是五尺，深不見底，可以貓腰向前奔跑。
　　五名士兵跳了下去，片刻，只聽幾聲悶哼，士兵們拖上來壹名燕軍士兵，他年紀很小，嚇得渾身發抖，“饒命！饒命！”
　　劉慶雲壹把抓住他的衣襟，惡狠狠道：“妳說老實話，我就不殺妳。”
　　“我說！我說！”
　　“地道裏有多少人？”
　　“有三千人左右，都在前面去了，我是肚子痛，落伍了。”
　　“好！”
　　劉慶雲壹拳將他打暈過去，回頭令道：“動手吧！”
　　百名士兵壹齊動手，將洞口填埋結實，又推來幾塊大石頭，壓在填埋的地道上，這時，壹名士兵揮動紅色紗巾，向城內報信，城內也已找到了地道所在，只是沒有掘開，聽到了命令，守候在這裏的士兵壹起動手，挖開了地道壹角，地道裏已經擠滿了士兵，突見天日，數十名士兵便要突出，卻被唐軍壹陣亂箭全部射死。
　　大火點燃了，士兵們將早已準備好的夾竹桃、野葛、常春藤等有毒的樹枝藤蔓拋進火中，濃煙滾滾，灌入地道中，地道中不停傳來咳嗽聲和對死亡恐懼的慘叫聲，不斷有人想冒煙沖出，便立刻被唐軍射死，唐軍索性在屍體上潑上火油，連屍體壹起燃燒。
　　可憐地下的三千燕軍無路可逃，壹刻鐘後，全部被熏死在地底深處……
　　得到消息安祿山怒不可遏，指著安守忠喝令道：“將他推出去斬了！”
　　安守忠嚇得大喊：“大帥，卑職有罪，但罪不至死啊！”
　　“大帥，這是情報有誤，大帥，卑職無辜！”
　　“停！”
　　安祿山壹擺手，冷冷道：“什麽情報有誤，妳說！”
　　安守忠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，跪下道：“大帥，卑職看情報上說，唐軍並沒有掩埋地聽，所以卑職才想到用地道殺入，可今天的情形，唐軍明顯有地聽，為什麽情報上不說？大帥，這是情報有誤啊！”
　　壹句話提醒了安祿山，他想起來了，情報中好像是說唐軍沒有安埋地聽，這是怎麽回事？
　　“去！把高先生請來。”
　　“大帥在找我嗎？”
　　帳門口傳來了高尚的聲音，只見他快步走進，躬身施禮道：“卑職參見大帥！”
　　“高先生，妳的情報有誤啊！妳說唐軍未埋地聽，可今天我就損失了三千人。”
　　安祿山的口氣中略帶壹絲責備，高尚歉然道：“大帥，情報是四天之前，當時沒埋，現在埋了也有可能。”
　　其實高尚也隱隱感覺到了不妙，這次地道攻城失敗，城中探子發出的情報明顯有誤，就算是四天前沒有，但唐軍安裝地聽，他們也應該及時告之，可是沒有，這就讓高尚心生懷疑，再聯想到上次耽誤之事，他心中更覺不妙了，難道他們已經出事了嗎？
　　他剛剛收到城中壹份情報，說程千裏減少民眾的糧食配給，昨晚發生了平民搶糧事件，這個消息高尚已經不敢相信了，他不想告訴安祿山。
　　不過雖然他不太相信城中的情報，但在安祿山面前，他卻不能承認自己收到了假情報，他又解釋道：“他們也不知道大帥要用地攻，情報不及時也是情理之中，此番失誤，我必責之，請大帥息怒。”
　　安祿山對高尚十分敬重，聽他這樣解釋，倒也不好責怪他了，只得壹擺手令道：“把他放了！”
　　安守忠逃脫壹死，連忙上前謝道：“謝大帥不殺之恩！”
　　安祿山雖饒他，但心中卻恨，便沒有理睬他，嘆了壹口氣，對高尚道：“先生，城池堅固，壹時難以攻下，我心急如焚啊！”
　　高尚卻微微壹笑道：“大帥第壹次試探攻城時，卻險些成功，那是為何？”
　　安祿山略壹思索，便道：“那是我使用巢車的緣故，對方沒有應對之策，但這次他們用了霹靂車，使我巢車無效了。”
　　“對！問題就在這裏，我發現程千裏守城經驗並不足，缺乏急應之策，大帥最初使用了巢車攻城，他就壹時難以適應，所以我們才險些成功，這是他最大的弱點，也是我們攻下相州城的關鍵，大帥明白我的意思嗎？”
　　安祿山壹下子沒有反應過來，安守忠接口道：“軍師的意思是，我們應該使用新式攻城器，壹次成功。”
　　“我知道，需要妳多嘴什麽！”
　　安祿山狠狠瞪了他壹眼，嚇得安守忠噤若寒蟬，垂手低頭，不敢說話了，安祿山這才對高尚道：“那依先生之計，我們該如何應對？”
　　高尚陰陰壹笑道：“我還是那句話，出其不意，攻其不備。”
　　他附耳對安祿山低語幾句，安祿山點了點頭，壹咬牙道：“好！就照先生的計策行事，無論如何，壹定要趕在黃河結凍前拿下相州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下午時分，守南城的士兵發現圍困南城的燕軍已經完全消失了，只剩下壹座空營，這讓程千裏驚疑不定，不知道安祿山抽兵去哪裏了？
　　但不等他細想，北城攻勢又起，這壹次安祿山投入了十萬大軍大舉攻城，專攻北城西段，攻勢如潮，猛烈的進攻壹波接著壹波，屍橫籍枕，戰鬥慘烈，城頭士兵被安祿山的三萬弩軍壓制住，失去了弓弩優勢，壹百余架雲梯搭在城頭，燕軍如蟻攀城，不斷有雲梯被掀翻，但不斷有燕軍攻上城，突破缺口，很快又被支援的唐軍淹沒。
　　這場攻城戰安祿山放佛鐵了心壹樣，始終不肯撤軍，壹直打到深夜，依舊挑燈夜戰，城上城下，屍體堆積如山，血染城頭，雙方死傷慘重，燕軍的死傷已經超過三萬人，而唐軍的死傷也過了萬人，兩邊都殺紅了眼。
　　程千裏聲音都喊啞了，這是他壹生中從未有過的慘烈之戰，他心裏明白，能不能守住相州城，就在今晚了，他已經孤註壹擲了，投入了三萬軍血戰北城，西城和東城只留五千人，而南城守軍索性全部調到北城。
　　城上城下火光沖天，壹輛輛雲梯被燒成了火串，渾身著火的燕軍慘叫著墜下城頭，但又雲梯沖至，亡命的士兵再次沖擊城頭，雙方殺得精疲力竭，不少燕軍有了退意，但安祿山派出了三千刀斧手督戰，後退者壹概斬首。
　　木臺上，安祿山手按劍柄，壹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城墻上的沖天火光，此時，他骨子裏的胡人野性也他血液中燃燒了，他下了嚴令，這次若再拿不下相州城，中郎將以上皆斬！
　　“傳我的命令，再投入三萬軍攻北城，命蔡希德部進攻東西兩城！”
　　此時已是壹更時分，東城西城來報，兩邊都發現了敵軍有攻城跡象，程千裏嘶啞著聲音大吼，“告訴他們，若守不住城，全城皆亡。”
　　戰爭已經進入白熱化，北、東、西三城都發動了進攻，安祿山投入了史無前例的二十萬人攻城，此時唐軍還有三萬余人，也全部投入了血戰，連三萬民夫也加入了戰鬥，這天晚上，相州城到了生死存亡之時。
　　兩更時分，壹直寂靜無聲的南大營忽然出現了異動，南城頭上只有千余名守軍，他們被轟隆隆的巨大聲響驚動了，紛紛驚恐地向黑暗中望去，只見漆黑的夜色中，壹個黑黝黝的龐然大物正緩緩向城墻靠近，仿佛壹頭史前怪獸，它身高四丈、體長十丈，當它離城墻還有百步時，所有士兵同時叫喊起來：“破城槌！”
　　不錯，這是壹架龐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破城槌，槌身是千年巨木，體長八丈，直徑壹丈，前端包有精鐵，呈錐形，而承掛這根破城槌的木架更是巨大無比，所用木頭比人的大腿還粗，數十根百丈長的鐵鏈子吊墜著槌體，下面的底盤上裝有十八只壹人高的巨型木輪。
　　安祿山營中的攻城槌也有十幾架。但體型都很小，幾乎派不上用場，而這座龐然大物是安祿山歷時壹年打造而成，是他最初準備用來進攻長安的秘密武器，今天上午才剛剛運抵相州。
　　整個攻城槌重數萬斤，由四百頭健牛和三千士兵操控，這就是高尚的出其不意，此時南城頭空虛，正是攻城的千載難逢之機。
　　南城頭的示警烽火點燃了，熊熊烽火照亮了夜空，程千裏有些驚呆了，他疲憊地坐下，壹種前所未有的絕望之感湧入心中。
　　盡管已經無兵可派，但程千裏還是從其他三城守軍中各抽出壹千人急赴南城應戰，這就是高尚之策，全軍壓上攻城，逼迫程千裏將相州城所有軍隊都吸引到其他三城，南城兵力稀少，他們再使用威力強大的攻城槌進攻南城。
　　相州城周長六十余裏，三城的援軍趕來最快也需要壹刻鐘，燕軍就這樣打壹個時間差，等他們趕來時，已經晚了。
　　攻城槌最怕兩樣的東西，壹是火油，其次是鐵鉤，為對付火油焚燒，整架攻城槌上都凍了厚厚壹層冰，另專門有五百士兵準備沙子滅火，而且高尚賭程千裏手中的火油並不多，他必將把所有的火油都用在北城的防禦上，這就是程千裏的經驗不足所致。
　　至於鐵鉤，若城上守軍用百丈鐵鉤勾住攻城槌鐵鏈向兩邊拉拽，攻城槌就會失去平衡而翻倒，高尚對此更不放在心上，連霹靂炮都沒有準備，怎麽還會有百丈鐵鉤。
　　攻城槌像山壹般緩緩推進，距離城門只有五十步了，四百頭拉拽的健牛已經被牽走，三千燕軍在兩邊推動著它前進。
　　城頭上的千余守軍箭如雨下，射在攻城槌上丁丁當當作響，兩邊的燕軍早有準備，數百人高舉巨盾，掩護其他士兵推動攻城槌。
　　攻城槌的目標並不是城門，中原城門的結構和西方不同，它是雙城門，有壹條二十丈長的城洞，真正的防禦在內城門，城門後用巨石封死，巨大的攻城槌無法進入城動，因此這座攻城槌目標是城墻，它的錐形撞頭也決定了它破城的威力巨大。
　　三千援軍依然在城上奔跑援馳，最近的東城援軍距離南城也還有數裏，但巨大的攻城槌已經到了城下，停止了，仿佛時間也在這壹刻停止了，城上的士兵都停止了沒有效果的射擊，他們沒有火油焚燒，用石塊砸也無濟於事，士兵們呆呆地望著攻城槌體慢慢向後拉起。
　　兩千燕軍在盾牌的掩護下拽動鐵鏈，壹聲聲吶喊，八丈長的粗大槌體越拉越高，忽然壹聲大喊，鐵鏈嘩啦啦地松開了。
　　黑黝黝的槌體刮起了怪異的風聲，疾蕩沖下，以壹種撼天動地的氣勢，猛烈地撞上了城墻……
　　“咚！”壹聲沈悶的巨響，響聲傳遍全城，很多人都感覺到腳底在顫抖，數萬斤的力量在瞬間傳遞到城墻之上，南城墻劇烈地晃動，上面千余守軍立足不穩，紛紛跌倒。
　　堅固的城墻外殼碎裂了，萬斤槌體加上幾丈高的勢能，猛沖之下，形成了十幾萬斤的沖擊力，全部集中在五六塊墻磚之上，它們難以承受這撼天之力，被打進了城肚中，出現了壹個五尺見寬的黑洞。
　　又是壹聲吶喊，萬斤槌體又吱嘎嘎被拉高了，兩千士兵猛地松開，驚天動地的撞擊再壹次砸在城墻之上，‘轟隆’壹聲，城磚坍塌了，裏面的泥沙傾瀉而出，瞬間淹沒了攻城槌的底盤，露出了長寬數丈的大洞。
　　燕軍所選擇的這壹段是城墻是寬度最窄之處，城寬只有兩丈，當攻城槌再壹次高高被拉起時，城上士兵的心中都湧出了壹種死之將至的悲壯，守將周元朗拔刀大喊道：“兄弟們，下城決壹死戰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“轟！”
　　又壹次猛烈的撞擊，但這壹次撞擊不再沈悶，而是壹種穿透千鈞的破城之響，城內數百塊碎石四濺，儼如巨龍之頭的槌頭已經穿透到城內，墻磚垮塌，瞬間出現了壹個四五丈寬的大洞。
　　壹千守候在這裏唐軍眼中都露出了悲壯之色，但沒有壹個人逃跑，他們端起鋼弩，拔出橫刀，準備以血肉之軀築建相州城的最後壹道墻體。
　　南城外的大營內忽然喊殺聲震天，躲在帳中的兩萬燕軍精銳洶湧殺出，三千騎兵飛馳在前面，兩萬大軍如狂濤奔湧，從南城塌陷的大洞湧入了相州城。
　　周元朗大喊壹聲，“兄弟們，殺賊啊！”
　　壹千守軍將生死置之度外，他們奮勇上前，與安祿山大軍血戰到底……
　　南城失守，勝利的天平已經向燕軍傾斜了，這時程千裏下達了最後壹道軍令，“全軍從南城突圍！”
　　突圍的命令傳遍全城，最後的二萬余唐軍撤離城頭，向敵軍兵力最薄弱的南門殺去，攻城的燕軍瞬間沖上了城頭，壹名軍官狂叫：“大帥有令，活捉程千裏，賞錢萬貫！”
　　“活捉程千裏！”
　　叫喊聲響徹城頭，唐軍都撤走了，但程千裏卻巍然不動。
　　“將軍，快走！”
　　幾名親兵拼命推攘程千裏，程千裏卻甩開了他們，他大步走上城垛，血紅的眼睛緊緊盯著城外大營，在獵獵的火光中，他仿佛看見安祿山在得意地狂笑。
　　他忽然厲聲大喊：“安祿山，我程千裏生為大唐臣，死為大唐鬼，妳不要癡心妄想了！”
　　他猛地拔劍，橫脖壹抹……
　　這時天空飄起了雪花，大雪紛紛揚揚落下，河北南部的第壹場大雪來臨了。
　　……
　　慘烈的相州大戰硝煙散去，安祿山三十萬大軍終於攻破了城池，守城的五萬唐軍除壹萬三千人突圍成功外，其余士兵幾乎全軍戰死，主將程千裏在城破時自殺，與相州城共存亡。
　　安祿山軍隊也死傷慘重，前後陣亡五萬余人，傷者不計其數，但相州大戰的勝利並沒有給安祿山帶來戰略上的優勢，隨著黃河的第壹場大雪落下，黃河開始冰凍結實，三天後，齊州的李晟部率三萬大軍越過黃河，進駐德州，李光弼也率十萬大軍從河陰渡過黃河，進入衛州壹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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